倒流不尽

是八零年代末期的华人移民二代,在旧金山春日的雾气和雨色未尽里,我和大学的朋友唱着通宵的KTV,天色将亮时她们纷纷被男友或是友人搀走,留下我一个未尽兴的独坐在醉意中。我在这时候打给了他。
他想必是从彻夜长光的图书馆来,眼圈微红、发丝蓬乱,背的都是书包,朝气蓬勃的书卷味,他以这样的方式将我从霓虹灯里解救出来。
我俩在灰蒙蒙的清晨往公寓走,路过湾区时看见旅人们急匆匆地赶上灰狗巴士,突然的灵光一闪,我拉着他胳膊说:“咱们要不就去旅行吧?”
其实是撒娇地随口提及,他却答应下来,说:“好呀,那就把蜜月旅行提前吧,学业也先放下……干脆咱们gap掉,明年你再念大四,我也把offer放一边,旅行完回来我们就能办婚礼了。”
我于是在这时迟钝地想起来过去:他是移民第三代的华裔,少年时回过故土,国语粤语都会说,我是二代半路的移民,或者换言之,是黄土地上新生的草木被移种,夹杂在新旧之间无法转换,但高中里遇见他,华人对华人总是很友好的,只是我们更像是crush的一见钟情,所以即便他念书快,跳着走,却总会回头看看磕磕绊绊在路上的我,就这样长到二十来岁,人人都知道我们该在一起,我们也觉得这合该是命定。
在车站买好票后他给父母打电话,拜托了他们为我们去办理休学手续,又转过头来牵着我的手捂着:“你手好冷,怎么不穿厚外套呢?”
我只是笑,沉浸在幻梦一样的爱情里。
灰狗巴士途经峡谷,弯弯绕绕的终点在西雅图,我期盼着路过俄勒冈时能见到海獭,但一到车上时就不由地陷入到困倦里去,睡眠的迷胧中我感到面颊痒痒的,勉力睁眼时见到他微微蜷曲的头发贴在我脸上,呼吸浅浅的,棕色粗呢毛衣显得很温暖的样子,灰色厚外套已经被他脱下来,正罩在我胸前。我搂住他胳膊尽量将两人都藏在外套下,却不得其法,教他以为我睡不安稳,呢喃一样喊了句Louise。
再睁眼就是赤色的岩峡,司机将车停在加油站补给,大家都下车活动一番,我看见一个白人女孩正举着相机拍摄那赤岩,于是我也试着取同样的景来看看,但不知是画幅不对还是焦距不对,我眼里总要窄上一些,同车有年纪相仿的姑娘请我为她与岩壁合照,山谷上的阳光灿烂如洛杉矶,我替她拍完,拉丁女孩的笑比阳光更灿烂,姑娘问我,你需不需要我为你和你的男友也照一张,我看了看身后在买热狗的他,想了一想,应下说了好。
同样红色的岩壁,下午两点炽烈的阳光,晒的我两颊发痛,但是我靠着他,在胶片下被定格于1988.3.21。
车再次启动时我俩都已然睡足,于是谈天,谈到旧照片时他忽然掏出一卷废底片来,我用另一只没放胶带的相机装上,和他凑在一起看,可那女子并非我们所认识的人,是现下的女星,叫做殷桃,她站在香樟浓郁的大道上照的相片,一格又一格,场景逐渐变得熟悉起来——是我小时候生长起来的中国城市,但已叫不上来名字了。
我问这是哪里来的,他笑说这是上回同我在房间阅读时我给的,他管我借走的那本书被我挖空了,放了好些废卷,年份都是70年代的,那时我还在香港,那本书则是繁体的右起始的,唯剩下了三分之一可读的《资治通鉴》。
在这时候巴士抛锚了,公路正好经过某小镇,白人大胡子的司机气得蓝眼睛冒火,痛斥了这可怜巴士车很多fucking words,他连忙捂住我耳朵,说:“这很不好听……也很不该说……”
我用指头勾勾他下巴颏,说:“要不就在这里打止好了,等明日买了火车走,便再不受这臭巴士的气!”
他眼睛眨一眨,又笑起来,拉着我背着包,私奔一样跳下车去。
滞留的这个镇子人很少,天气也像旧金山,昏沉沉的,我同他带着相机在街上拖手散步,下午四时就在意阜吃过晚餐,将入夜时天还较亮,恍惚里总觉得回到了东方国家的南部小城里,我颈上还挂着相机,但手里紧牵着的那点温热好像风一样消失去了,我徒然惶恐地叫他,偏是什么也没有,镇子也像荒掉一样,只风在围绕。
我忙看相机里倒带,本应是赤岩下我同他的照片不见了,变作了他给我瞧的那废卷,殷桃带痣的唇从黑白闪瞬吸饱颜色,玫瑰红,青草绿,天青,我回到旧胶片里去,胳膊上冒出鸡皮疙瘩来,一摸,像是1979的数字样,可是时间又疯狂回卷,我定睛再看时人在一所火烧过又重建了的废学校前,但那样荒芜,半点生气也没,再有一阵风过去,屋子变新了许多,里面塞满了或趴或跑或站的消防员,脸上都还带着烟灰,但门内半点火意都无,他们笑着,谈着,我站在原地里听,也不过家长里短,但再眨眼过去,面前却是火光冲天,哀叫连天。我哑口落泪,怕得不知怎样才好,才将手捂住脸,耳边已不再是断梁嚎叫,惶然里偷眼去瞥,周遭却是港岛上繁忙的早茶厅,伙计正喊“八号桌行街啊!”,而正堂屏风上有一副挂画,黑粉墨色,是荷花,叶片像烟熏过,似水墨更胜水墨。
我想步近去细瞧,脚才伸出,便踏空去,陷坠在一汪深水中不知所措,此刻里一只手将我拉出,湿淋淋一身瘫坐在湖边,面前即是年少时的他——却不大一样,头发留长的,本应整齐束起在头顶,偏为了我凌乱地散贴额面,我眼眶酸的不行,一把抱住他哭泣,但等了好一会儿背后才传来熟悉的抚慰,他开口,不是我熟悉的有点分不出前后鼻音的国语,而是偏北方的沉柔音色:“不要怕……不要怕……”
我收住情绪,低眉入眼的是宽袍大袖,是碧荷莲天接到岸边。我抬头看他,还是一样的俊丽脸庞,我脱口而出的是英文,do not you remember?他忽然就笑了,将我搂得紧紧的,他念了一遍Louise,又念了一遍我的中文名字,他说:“是我,babe是我。”
不记得怎么分开去,只记得再见时我已经明了时空的变化,他和我之间隔了旧社会巨大的鸿沟,以至于见到时即便情深意切,都不能送出眼风一瞥。
他做傀儡般的新君主,我做深闺里默默无闻的未嫁女,走过深宫重重里见到他,问一句“陛下”,他站在屏风后,身边的案几还有位风烛残年的老人,玉带蟒袍。
他换做陌生的语气问:“你可愿意入宫来?”
我借着孤勇一样的委屈和心酸回答爱意,我说:“妾愿意。”
这样的问答本该是婚礼上的,偏在此刻不知时日的混沌朝代里,隔着帘幕,牵动权柄,他借着太多话头问出来,问出来少年情意,你愿意吗?
事情就被定下,我进去见他的次数也越来越多,可每一次,每一次他都是忧愁的,郁郁的,身边的耳朵太多了,他的心事藏在眼睛里,在每一次的百转千回的对视里说爱我。
秋日的时候我接到传召去见他,但从传话者开始便显露出阴谋的气息,我到常见他的宫殿里,从茶盏热气腾腾变成冰冷,从阳光鼎盛坠落西边,我没见到他,见到的是捧来白绫的太监和那个老人,太监垂着头发抖,老人的眼像鹰隼,他很自在地坐下,说:“今日陛下为了封姑娘做皇后娘娘,在朝堂上发了好大的火,老臣觉得,红颜还是薄命的好,所以为娘娘选了这白绫来。”
我回顾周围,却是进退不得,终于被白绫绕上脖颈,空气在口鼻里渐渐稀薄掉时我听见他的声音,说什么听不清,哭什么不知道,只知道那老者启门而出时君主更似牵丝偶人,被困在外,只眼睁睁看我生死不得,看老者随手将性命投之一炬,看千年里我俩始终隔着火海,不得相近。
再一次清醒时我已然是个更坏的处境,不似上一个大小姐那样幸运,时运更是不济,方醒转过来便给人揪着头发吼,那是个中年妇人,珠翠满头的,神情却是恶毒非常:“若非将你定给了某爷,现下非把你乱棍打死不可!尽管要识相些!”
我不能够理解她所说的,只尽力愿活下去见见他是否仍与我同在这个时代,于是伏低做小,终得以知道当时是我上次死后二十年,仍是未名的混沌朝代,但那个哭在火海边的少君已近不惑,高高在上。
虽是如此,但我总要尽力见他一面的。
他来这座府邸留宿时我见识到何为中式的奢靡华贵,连我这等边缘人也受了赏能参宴席。于是加速的时间之后,我们再见面,我提前——在一开始的旧时空里——提前看见了他的将来,隔着伏拜下去的人头背影,看见辉煌的堂上,他还是他,忧郁的,无奈的,孤独的。
饮宴未毕他便离去,据说歇息在东苑里,我使尽了所有的钱财扮作宫娥前去探他,进门去又是院落重重,步步深入去仍旧屏风,烛火摇曳中只见他形单影只独坐着,我望眼四周,内室只他一个,我捧盆放下,本当离去,却立于屏风外候他。此一遭的君王早历经风霜,也知有人踟蹰不肯去,便出声遣我走,我卓然想笑一笑,却掉下眼泪来,我说:“你又是不记得我了吗?”
能孤单的影子便快步近来,他拧着眉看我,仿佛透过一副又一副皮囊要看出熟悉的魂魄来,我泪止不住,很想要牵着他手投入进去撒娇,但还是问:“Don't you remember?”
他这回终于也放心地落下泪来,径自抱住我,压缩掉横亘我们之间的所有时空,他说:“Never forget.”
这夜应是我在混沌里睡的最好的一夜,三更时分秋雨顿下,我同他在被子里谈天,细细抚他眼角细纹,捋他鬓边银丝,他吻了又吻我,他说他在火海外的哭求,说经年的恨怨,说欲忘更深的思念……我们相拥入眠,但越睡去越清明,耳边逐渐传来清晰的哭喊,是他,他在求那老者:“阿叔我错了!我不要她了!请阿叔饶过她!我不娶她了……”
这般声声入耳里我醒来,身边却空无一人,待我收拾好出去,见到那个满头珠翠的妇人正陪笑着在苑门口等我,我见她只剩满心厌烦,蹙眉就要躲走,她却拉住我装作亲热似的:“你是个好心机的,一朝飞黄腾达了便不能忘本……”
我即是一句也听不进,只问她陛下在何处,于是妇人撇过话题,领我去那明堂上。天子坐明堂,见人始终隔着帘幕,他们都道圣容威肃不得直视,又反复令我跪下,但他却使我坐下来,众人又提示我低头不许窥圣,但隔着珠帘之后,我看见他不再忧郁的眼睛,微笑着看着我。
这时候耳边的轰鸣爆起,时空一霎里反复扭转去,他趋步而来搂我,反复地、反复地叫我,我都听见了,却回答不了,是Louise,是loys好多相近的发音,再转成国语,再转成白话,千万句姓名,千万句爱意,我都不再回答。
我们没能去到西雅图,却能够在途径俄勒冈的蜜月旅程中殉情于一场巴士事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