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预见

我在一个有人睡觉的房间化妆换衣服想去参加万圣节,忽然想去厕所洗手,在厕所一看发现万圣节妆化得非常丑,干脆洗掉拉倒,但是抬头就是镜子,镜子旁边是窗户,那一下我穿越了平行世界。

我站到另一个世界的阳台后面连着的厕所。

这个世界非常不对劲,高纬度生物很简单的就可以对这边的人进行谋杀,而我是预言者,我虽然无法看见高纬度生命,但是我能看见将来要发生的事,于是我在厕所看见阳台上几个擦窗户的人就被谋杀落下去摔死——也不是几个,是同一个,同一个灰衣服爷爷,以不同的方式坠楼,我还没有预先看完所有的方式,他就已经背着安全带往窗户外跳了,然后我赶紧喊了也在擦窗户的阿姨、在室内的叔叔,一起抓住他固定在窗户的安全带,可是没用,这头没彻底松,是个障眼法,他就这样死了。我在预言中被吓的大喘气,然后另一个阿姨安慰我,她在窗外看见我预见时候的表情了,说我已经尽力了。

于是时间一下子到全面沦陷之后,高级别的人都到爱丁堡的一个旧城堡生活,我也在。

同龄所有人都不待见我,觉得我是灾星,年长的领导者都敬重畏惧我,一方面想要把我送给高纬度当议和的牺牲,一方面想寄望于我让我成为拯救世界的转折点。而我本人就是不想直面现实,只在他们的争斗达到极点时做预言,但是由于个人对高纬度生物太过了解,显得我非常智多近妖,高纬度生命想活捉我,而人类一方面又开始忌惮我,逐渐把我边缘化。

一天回到城堡半地下的旧牢狱,如今的安全区,同龄人都离我很远,不是说话讽刺就是狠狠撞我,我被撞摔在地上,左边是青年人们漠然地谈天,他们不在乎我是否受欺凌,右边是空空的牢狱,里面放着食堂餐桌,其中一张上躺着黑僵了的不知道是谁的尸体,我心里一激灵,直觉世界再这样下去我也会被杀。而左边路过我的一个旧友,他装作鄙夷地路过,青年人群里,有个名人也坐在里面,但他就像一个普通人,沉默地垂头。

午饭时候,我一般是不参与的,自从预言觉醒之后我也辟谷了,可以不吃不喝。但是很惊讶我发小到这边的安全区来了,她帮我空出一个从不属于我的位置,跟供餐的爷爷说我也加入,老爷爷看着非常严肃可怕,但是对我非常和蔼,教我怎样扫身份码吃饭。

吃饭吃着吃着,青年人的用餐时间到了,而我还没吃完,他们坐上来开始吃,然后开始谈论一些事情,有关锈湖的用餐,锈湖在那里面不是一段游戏,是一段真实历史,一个女子坐在我右边的右边,她插起一碗意面边笑着说话,说到锈湖大餐的传统餐点有哪些,她的脸在我眼中跟伊丽莎白的脸重合起来——我不仅看得见未来,还能看见过去的前世,而我,我似乎也不止活了这一辈子,我似乎是个长生者,锈湖中我也是个旁观过的人,于是我搭腔了,他们都很震惊,因为我从不轻易跟不熟悉的人聊天。

我笑着说锈湖的传统餐点,是浓郁芝士配德式香肠意面,纠正了那个女士说的芝士奶酪意面,以及她说配餐是toast chicken,我说错了,其实是fired chicken,非常离谱,但是那年的大餐夜历历在目,我非常肯定。

就在我还想再吃一点别的零食的时候,一个典型恶女叫住了我,说一些杂七杂八的话,最后才传达作战指挥中心想跟我聊聊,我深知指挥中心的目的,无非是想要我上战场真正的利用能力把属于我们的世界抢回来,可是守护本安全区的那个将领站出来了,他说:我说过,如果不是你自己想走向自由的天空,那么谁也带不走你。

一瞬间我起身,不知是什么时候的报纸上,醒目地印着一个错了的单词“rqimember”,我说:这是“remember”。大家都笑:小预言家记错了。

然后我再抬头,看见自己站在平野的战地上,天空草地就如同宫崎骏的动画,我穿着类似宇航服的作战服,身前有一个壮硕的人冲上前:有埋伏!他这样说的,但是我没看见人,他就跪趴在地,脊椎和各种骨头间隙都打满了子弹,没有血,但是我知道他会被转化,转化成高纬度生物善驱使的巨型野猪,我想上前叫他,可是场景换了,齐小腿高的水面,天空跟水面连起来让人分辨不出,我面前有一只保护我的野猪,周遭一半是人类,一半是将要包围我们的野猪,我叫他们“哈尔”,于是一切都开始冲锋。场景又变化了,我学会了如何唤醒野猪们,把他们人的意识唤醒,以此开启我们的战争,我站在未来山头看身边的人与猪冲锋,天空和草地依旧美丽,而现实里我拒绝了将领的保护,我说我应该去看看外面的天空。

收束

首先是在一个类似军队大院的地方,我也是有军衔品级的,然后也不是很搞训练,只偶尔参练。
然后有个喜欢我的男的一直想跟我在一起,训练站队的时候就非要贴着我站,我好无语就给了他一肘击,然后他朋友都说我好狠,我说再离我近一步劳资都把你打骨裂,然后结束训练了,我就到一边休息,然后我的死鬼老公冒出来了,对,我隐婚。说他死鬼老公,其实也没有不好,反而很好,事事都考虑我。我在旁边休息的时候有个姐有事让我帮她看一下小孩,可能人类已经超进化了,小孩也很小,只有手掌大,反正我就拿着带,死鬼老公来了就很自然帮我拿过去看,我其实下意识怕听他说也想要一个,我梦里也是丁克人,然后那个姐还没回来,我跟他聊天,原来他是高级官员,他哥是大主教,我也不知道这一家子是干啥的,反正嫁都嫁了。他和他哥之间暗流汹涌,恨不得你死我活,但是对我都很好,他哥和嫂对我都很好,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没办法爱弟弟所以都补偿到我身上。
到要回家的时候那个姐也还没来,于是我带她崽回家,我们家住五楼还是八楼,一户一梯的那种,哥哥家住一楼(好朴素的大主教),但是电梯按钮五楼是在最上面,八楼反而在五楼下面,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,反正跟老公回家,我们家反正就很那种高层大平层,我进去之后就为所欲为了,很死鬼老公聊了几句就说要回去看一眼,没错,之前都是游戏世界,我是正常世界里来的人,是这个游戏的研发团队成员,我一边找bug和逻辑漏洞,一边传输意识回去,我本人只能借助家这个空间,和手机的软件,双重条件下才能回现实世界。
死鬼老公知道这个事情,但是他觉得的就是,他不在乎这里是不是游戏和虚拟构造的二维世界,他只在乎我除了为了这些之外爱不爱他,会不会为他留恋,在项目完成之后会不会也常来看看,他就是那种孤独小狗,但是克制的很好,每次我躺在床上回现实的时候他就会抱着我碎碎念,偶尔还会哭。总之我当晚回了现实世界,那边肉体有死鬼老公看管着我很放心,回来之后很开心跟同事们聊天说地,说这个项目太顺利了,但是是不是boss线不够清晰,虽然大主教是boss,但是实际体验感不够深刻,我同事就给我剧本看,原来过两天有我和死鬼老公的血色婚礼,我沉默了一下,问他们:他一定要死吗?同事摇头:这都是个人选择线,看你造化的。我又开始沉思,同事拍我肩膀:游戏而已,不要太沉迷。我对他笑了一下,但其实我在游戏里已经想好了,我想留在里面陪着他,就算项目完成了,我也想抽一半时间然后意识回去陪他,譬如现实睡眠时,我会在游戏陪伴他,如此这样,他不会像遇见我之前一样,我也有个放松的寄托。
但是我还没想完,同事就让我赶紧回去一趟,我说什么事,他们说逻辑bug出现了,世界线发生波动,就是说也许游戏角色察觉到世界的虚无性和时间的虚无性,有一部分会跟我们的现实世界发生重合,要我回去订正,但是这样的话非常危险,双线波动的重合会让我也分不清是现实还是二维世界,他们会每隔一个半小时给我打电话叫醒我的意识,一定要接听,不然就很容易迷失。我说好,但是关于世界的虚无,我只跟死鬼老公说过一点点,他嘴巴严得撬都撬不开,不会是他,那就是他哥,他哥老捣鼓一些不明不白的东西,加上我这个变数出现,查到蛛丝马迹也很不容易。
总之回去救我的死鬼老公,但是刚回去我就发现我并不在家里了,而是大街上,我很懵,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事情,谁把我的身体带出来了?或者说,谁把我的孤独狗搞走了?他在的时候从来不会发生这种事,于是我当下的首要事情变成去找到他。但是我隐约感觉不对劲了,感觉他被他哥抓走之类的,我很慌,没来得及思考这个世界线和时间线对不对,所以下一秒我好像时间线回归到我们前一天傍晚回家的时候,我在死鬼老公副驾上恍然大悟,赶紧侧头看他,他在倒车,我一下抓住他手:今天几号,现在几点。他倒是一直都很镇定,我经常一惊一乍,他也反应过来:你从哪里回来的?今天xx号,现在下午四点四十三,要精确到秒吗?我摇头,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,他伸手探我额头,有点冷汗,于是就拿了个杯子出来给我:热可可,喝一口缓缓。我没心情喝,抓着他手有点想哭,我现在手机暂时无法被呼叫,也就是我暂时无法意识到现在是哪条世界线,如果是跟现实重合的部分,那么他或者我一旦死亡谁也无法挽回,总之我很难受很无力。他也没说什么,就搂着我往家走,我手里还拿着那个姐的小孩子,我想来想去,刚跟他等到电梯,他哥家的门就开了,嫂子在门口喊他,说他哥找他有事,我心里一下被吊起来,我说完蛋了,他哥意识到世界的虚无了,于是攥住他手说别去,我对他嫂子说我有点不舒服,想让他陪着,明天好点了再一起来,嫂子沉吟了一下,似乎要答应了,但是他哥的声音冒出来,叫了他,说想跟他聊聊我们的婚礼——这是他的心事,我不愿意大张旗鼓地表示我会留在这里,但是我的孤独小狗想要被见证,总之,这是对他而言的、无法拒绝的理由,于是他把我送进电梯,小声说谁也别信,我还没懂,直觉把那个孩子塞给他:你看着好了。我在赌,他哥嫂从来不牵扯旁人,私家恩怨就是俩人之间,连我也不牵连,那孩子也许能当他的保命符,我挺坏的,拿别人的命去保他的命,他叹口气,没说什么,接过来孩子,但是我知道,我预见到,他会在我坐上电梯之后把孩子也送走,我不敢松开他手,但是他却很坚定,亲亲手、摸摸脸,帮我按了电梯,然后退出去。
我看着电梯走,心里疯狂盘算,疯狂刷新手机,我想回到家回现实看一眼,但是又怕现在已经是重合线,我再睁眼也是这里。但是这时候电梯的行驶位置不对了,几乎围着建筑外绕了一大圈,早已经离开了我们的家的范围,我开始真正着急起来,狂取消这个按钮,但是依旧没停下,直到又进到另一座大楼,突然变成要我选楼层,我有点怀疑,可是记忆又开始模糊,我知道这是现实在逐渐重合的副作用,我的时间不多了,于是按印象里他按的键按下去,总之不对劲,快到八楼的时候我看见那边一群老太太站在电梯口等待,我忽然想起他说谁也别信,又冒出一种他的声音在说:他们会派人围追堵截你,也许抓不到我,但是会利用你……——是另一个世界线发生过,他在警告我,于是我在电梯到达前火速取消了按钮,回到这栋楼的大堂,我问前台小姐这是我那个小区吗?前台笑着说走错啦,这是隔壁了,听说我那个小区住着大主教呢?完全没法比。我心里大吃惊,又想到是他给我按的电梯,他又早想好了怎么帮我逃,我好挫败,明明我才是这个世界的创世人,但这时候八楼的那群老太太已经下来了,看见我就骂说没公德的,她们等了那么久电梯就被我取消了balabal……我没想理她们,转身就往外跑,跑到一半手机响起来,消息都是相似的表情

回溯

我跟着家长出去度假旅游,到一个我曾梦中去过的境地,但他们似乎头一次来。
第一日里逛了博物馆以及最热闹的街市,一身疲惫回到酒店内,大家匆匆洗漱后睡下了,第二日要起早,继续玩下去,偏偏天气太热我跟姐姐说中午回来冲个澡再去,这时候房间里不太对了,隐约有个人形在被子里,正是内间我的床上,我洗完澡出来看,才发现那猩猩模样的黑人已经被我姐抓去前台质问了,联邦警察也来了,调解后下了警告拘留,这一下我也没了再出去玩的精神,留在酒店内探索一番。
酒店大堂下去一段楼梯有个影院,可供客人选片观看,既然如此便成了消磨时间的好选择,于是我很高兴,下了楼梯走了一段黑乎乎的路,还以为没有尽头,却见眼前裂开一道光,身后也骤然传来呼喊留步的声音,我回头看,是家人们,但跑步的变化间就化作了甲胄在身的武士,我心底知道不是他们,于是大步跑起来,见前面有参天枯木一根,跳跃间可以攀上一座高高的廊台,于是更为奋力。
身后紧追不舍,但似乎并不能够爬上树来捉我,于是他们射出细小的箭来刺我,我躲避不及,大臂上刺入几根,这时候的扭转间我才发觉这枯木的上缘竟然可旋动,只需我自己借力,便可以挨到廊台上去。我趁着下面人说话的契机转起来,才略微靠近,却看见小小廊台上有许多手指长短的人在呼号奔走,而这时候下面的人射出的小箭也毫不留情地杀了些许小人物,其中一个白发戴金色流苏冠的女子举着权杖尚立着尽量稳定军心,指挥着众人投石反击去,而另一个红袍金冠的卷发小孩则望见我,又哀戚地大叫一声躲进廊柱后面哭起来,女子大概是祭司,小孩又似乎是新王,他哭声太大,我靠得又近,于是什么都听得一清二楚、看得秋毫无差。
祭司忙前忙后组织反击、稳定军心,新王叫她姊姊,她便抽空来安慰他,小孩哭得涕泗纵横,怯怯指我道:“将军也要败了!将军也要败了!天命要杀我!”祭司却不发言了。
我这时候荡到了好位置,正跃跃欲试,却被下面的人射击一身细箭来,又正好似乎是命门,就使我一动不能,这时候新王又探出头来了,泪眼婆娑着,他哑声大叫:“将军——”
我只觉得烦躁起来,挣开那些箭,踏着枯树跃下去,抬眼时什么也不见了,我又正在房间内,此时家长又回来了,听姐姐说了被闯入的事情,七嘴八舌聊着,我呆愣愣地看着,却听姐姐叫我替她倒杯水,我答应了,走过客厅时看见此城市为何著名的画——是历史故事,幼主危城,忠臣良将,这时候眼前走马灯跑起来,我看见一个个我立在那些博物馆中画像记录的历史里,或披甲持兵、或赐服睥睨……

围城之内

我在生理课上被铃声惊醒,抬头看见了窗外大雨倾盆,老师在讲台上收拾教材准备离开,身边的同学也都陆续离开。
我侧过头,看见小熊趴在桌上等着我,他的塑料眼睛已经不那么明亮,但是还是望着我:“要记得拿伞!不要淋雨走,我会湿的。”
我答应了,让他在这儿等着我,但是外面太拥挤了,医学系的结束了早八两节课纷纷要赶去实验室,我弯着腰在人群里打转,怎么也够不到电梯旁的存伞处,反而被带上了下行电梯,我深呼吸一下,想算了,再上来吧,但到大厅时收到了实验室智能观测机器人的信息:生物病毒有异常繁殖情况。我必须先去看看了,于是我先给下节课在同教室的朋友发信息,请他帮我看顾小熊等我来接,然后还是冒雨钻过没有连廊的广场,实验楼却还没开门——我所申请到的实验室,及分配给我的课题都很保密,所以也并不是常用的实验室,我侧目看了看周围,没有人路过,从口袋里掏出万能撬把大门打开了,然后跑进实验室,机器人站在门口,故障了一样不做声,我去看培养皿,奇怪的图腾样似乎在尝试与我链接沟通,我下意识用手机拍下来上传了实验进度,随即老师电话我让我立刻离开关闭实验室,更高维度的生物细胞,或者说是粒子通过不明条件链接了实验中的所有细胞生物,学校中会出现幻觉,医学系参与实验者今夜有关于此的集会,而在此之前,安危自顾。
我其实没什么情绪,只是想起来门口故障一样的机器人,它肯定是一个链接介质。在锁上门、打开真空消毒之前,机器人还站在那里,它不是最新的仿生人类型,而是十几年前的旧科技产物,最安全、最温和的种类,但今日之后,它的命运注定是销毁。它的显示屏面容忽而闪了几下,隔着玻璃,绿光幽幽,它用的摩斯密码,很好懂,那是我学会的第一个密码:你好,再见。
窗外风雨琳琅。
实验楼大门用完万能撬后会自动触发熔断,彻底变成铁墙一道,等用密钥解锁后才会恢复,所以我走了侧门,同样的方式,把侧门也变成铁墙一道。侧门连接着离实验志愿者临时居住点,这边很像一条绿意郁浓的街道,只是两边的小房子全暗着灯,爬山虎占据了白色边框的落地窗,只有雨声,其余什么也没有,我开始想念我的小熊,因为胸膛空空荡荡,连心跳加速都不会产生,但我知道他还会有,他永远依靠我的心跳存活,只是这样的时间也越来越短暂,我急于寻求一个方法,给予他一个崭新的物质载体。
这时身后传来些许低声笑语,没等我反应,一对黑风衣的爱侣搂靠着自我身后挤过来,撞了我也无道歉,我愣住,看着他们走至路尽头消失。我不知道这等高维度生物会不会读取到我的情绪波动,而发生什么变化或产生什么影响,于是只假装看时间回消息一样,打开眼镜上的扫描摄像头,果然绿荫全变了,不变的是雨,雨浇在黑腐的藤蔓上,那些窗户依旧暗淡着,没有声息,而不能够被侵蚀的石头路格外雪白,断断续续告诉我如何离开。我必须离开。
我是在警报拉响后最后一批进入中心安全所的人,检测口的真空检验地带吹干了我身上的水,看起来不像淋过雨一样,只是我快憋死了,进入第二层关卡检测时有人送来了我的身份牌,刻着着名字年龄及DNA码,最后是四颗星,意味着我的实验类别是高级保密,但其实,我通过实验真正要获取的技术,是至高的保密,只能自己知道。
在最后检测口时,全身防护的检测员给了我一身新衣服,白衬衫黑裤子黑靴子黑领带黑毛衣和黑风衣外套,我问:“一定要穿吗?”他们点头:“中心安全所所有研究员统一服装,您也不例外。”
于是我在隔壁更衣间换上了,外套很大,长到我小腿肚,换我绝对不会买的,因为这一身让我看上去非常像那些在影像资料上看见的名人。直到我真的进去了才发现,原来我认识的一些同学们也在,他们也都穿成这样。
和他们走了一段路,在我前往集会教室的路上某老师看见了我,她虽不是医学类,但属领域牵头人,进入此处避难确实正常。她叫我,我连忙笑起来应答,然后眼镜上是她传来的消息:谢谢你对灾难的及时预告。
我笑一笑,意思应该的,其实心里记得的还是小熊,我很怕我的要求被忽视,也很怕他是人而有思想被暴露,但好在,托付他的那个同学有权限进入安全所。
我往中心楼的一路上很多人跟我打招呼,我只能笑笑赶紧走,但很不巧的是,赶上安全所研究员下午的课程,电梯挤得要命,我一个闪身和几个熟人乘了货梯,这下才发现,原来没人坐货梯的原因正是这里没有安全护栏。
课间的教室里我找到我的小熊,但是他像睡着了一样趴着,我伸手把他抱起来,紧贴着我胸口,我想感受自己心跳,可是两个胸膛都空空荡荡,任我叫他也好、抱紧也好,没有回应。有只手忽而拍我肩膀,我下意识想拔枪,但进入安全所时已被收缴,还好回头是我那个同学,他桌面上的文具盒里正亮着点红色微光,他说:“我把他的心藏起来了,你说这个最重要。”
我在这时候松快了,他把盒中暗盒打开,正是那颗粉色毛绒布做的心,我拿出它,它就在我手上一鼓一跳,我同学说:“你做的好精细,人工智能仿生物没人能这样。”我和他笑一笑,半开玩笑:“只要你用心就行。”
然后我强忍着不把这颗心放进自己的胸口的冲动,摸到小熊胸口的暗袋将它放进去,不一会他就醒了,坐在我怀里说:“不要再留下我一个人了。”这话比任何挫折都让我心酸,我说这是意外,其余的我还会有办法,但是他似乎意识到自己时日不多,我的心脏也无法续上不该存在的生命,他很沉默,而我没来得及带他走,被迫上了一节高等医用英语课。
夜晚的集会也在这里度过,小熊躺在书包里抱着我一只手,我听着讲台上慷慨激昂的陈词以及对我的表彰,我很迷茫,他们早预料到世界必定会被蚕食成一小块孤岛,但是此刻他们却能假装是命运垂怜给予的希望,而中心安全所——或者称之为学校,在这之外的世界,已经被高维度生命吞吃变成黑暗。
我在围城之内。

逃离

2022.3.26
依旧阴蒙蒙的天气里我往某火车站走,火车站位于某高架转盘下不远的坡上,我一路向上走去,不知应到何处。
背后一群喧闹的人涌来,昏色里我看不见面容,他们或许认得我,问:“快迟到了你还在这里干嘛?”
于是我跟着他们往坡顶上的学校去,想着无论如何先上完晚自习再说。
满耳的嗡嗡隆隆和奇怪嬉笑,我坐在教室里dcy的后面,他似乎奇怪我来了,但依旧没问没说什么,只递给我他的物理作业,夹着字条:快补,下自习要交。
我没当回事,把作业压在杂志下等快下课前十分钟补上。不遂我愿的是教室在第二节自习开始时停电了,或者是全市停电了,大家陷在黑色的夜幕和远处下完雨红色的天里,像鬼影。
这时候dcy回身凑过来喊我,埋怨似的:“叫你早写不早写,现在好了停电了……快去窗户边,我给你打电筒。”
这时候大家都乱糟糟的,他把书包收拾好跟我挤到后走廊的窗户边,然后摁那个小小的、接触不良的电筒,我抄了半页之后开始眼花,方才在眼前的鬼影围绕上来,我叹口气,准备撺掇他帮我抄,但还没说出口,他就敲作业:“别妄想我帮你。”
我又闭上嘴,但耳朵似乎听见课代表说明天再说今天不收了,于是笔下又不想动了,我再叹气、反复叹气,这时候他没辙了,认命似的拿过我手上的笔:“服了你了……你给我打电筒。”
然后我悠哉哉支着脸等在旁边,嘴里嚼一块从他外套口袋摸到的夹心糖,嘎嘣嘎嘣,他烦我,也不让我打电筒了,就让我去收拾包,等着他一起走,这时候教室里没太多人了,奇诡的安静蔓延开来,我只看得清他那点被红色夜空勾出的轮廓,于是答应了。
边收拾包边找东西,他隔着半个教室又喊我:“不许先溜,一定等我。”
我嗯嗯着敷衍,埋头找没看完的那本杂志漫画。
这时另一个朋友似乎也回来找东西,看见我也在,就问:“校门口的烧烤还在诶一起去吃吧?”
我瞥了dcy一眼,他还没帮我写完,我也答应了要等,于是拒绝,朋友一再央我,说我鸽子上周就答应她要去也为等某人拒绝了,她念一两回我和dcy尚能充耳不闻或扯开话题,但此番她不依不挠了,我没有办法,一只胳膊被朋友抱着,一面伸脖子问他:“我就到校门口等你行不行?我不乱走,保证你一出来就看得到我。”
他没答,像是生气了。
我和朋友咬耳朵,说,我先去把他稳下来,可以我这回一定陪你,她这才松开我。
然后我蹭到他身边去,那个小手电已经行将就木,他的脸也忽明忽暗,我侧低下头,他似乎无视我一样认真写,我又叫他一声,说:“我保证就在门口等你,你出来往左数三棵树,我必然站在那,行不行?”
过了两分钟我听见一声叹气,他松口,却又沉声问我:“你怎么总这样呢?总不肯多等我几分钟……”
我不知道答什么,只能夸夸他敷衍过去,于是我跟着朋友到校门买烧烤,为了使他不生我气,我多买一根火腿肠等他。
然而不知为什么到夜色愈深我也没等见那个熟悉影子到来,至校门被关上时最后一批人跑出来,我依旧没看见他,于是我想:我边走边等吧,或许天太黑他没看见我。
我就跟着那批人往坡下走,到十字路口处渐渐有了灯,忽然就有人认出我,好奇问:“你怎么没跟dcy一起?他刚才到处找你。”
我讶异一刻,又问他们他在何处,但他们也不知道了,我踟蹰着看着红灯变绿,又咬牙转头往回走,他们问我去干嘛,我说我去找他。
但转到半夜我没看见他,想要回家也不知何处可去,慢悠悠来到火车站,车站也黑黢黢一片,但周遭的小摊小贩仍积极营业着,我进到一家早餐店里点了一碗馄饨,午夜的新闻在放着,信号不好的老电视闪着雪花,我边吃边看的间隙里看见我的照片在上面,似乎是某继承人的字样,女主播的声音断续纷杂,内容是似乎有人追踪我,我不大相信,也不再搭理。
直到天色将明时刻,我又重新往学校走,这次才路过火车站,便不知为何被人拉到火车天桥上,蒙蒙亮的天里我看清楚那个男人,中年络腮胡,文雅的样子,精瘦的身材,像练家子。他擒住我胳膊,问我为什么一再杀害他的某兄弟某姐妹,又为什么把某领域引入陷阱纷争,我这时候虽不清楚他说什么,心头却涌出一股厌恶和冷漠,我回答他:“他们活该啊。”
他目眦欲裂,恨不能当下杀我,但此刻又一慈眉善目老太太出来拦他,很似乎个人物一般,话也算是有份量,于是那男子忍下怒火,听老太太重新一数我之作恶,我看明白了,他们在等,等一干人都到齐,再杀我,将我从天桥上扔下,供火车碎骨。
但他们无法得逞了,我借着起身时在老太肩头一拍,算是无药可解之毒,她此刻无碍,待要死之时,绝无转圜。不久诸人皆齐,围我一圈水泄不通,我倚靠在护栏上,侧头余光看见坡上dcy在沿路寻我,眉毛皱起来,四处望。
我欲下去拉住他,而此刻无法离开,我心下燥烦,也觉时刻到了,一回头正巧见那为首老太一头栽下去,捂着胸口叫痛,转瞬间众目对我,质问我之阴险恶毒,但此刻我非得全须全尾离开去找他,于是开始演一出好戏,装作与我无关,他们也知我大抵能治,又擒我相救,我也装作有一线生机,于是方才恨我憎我之辈现下又尊我敬我。
揭开老太后背衣衫,入眼满目银质毫针,想来有八十一根,我一看就头疼,但梗着脖子取针下来,只到一半,就听有人喊我名字,侧目一望,正是dcy背包爬楼而来,他尚喘着气,遥遥看着我半跪着为老太取针,又一鼓作气冲来,诸人被他一惊,散开一口,我正从这口子窜出,那药时刻正好,诸人慌乱时老太咽气,他也正好一把接我入怀,拉住我狂奔,恰出车站时分,爆炸响在身后,旁边做生意的老板拍手叼烟笑:“终于将这废地拆迁啦!”
他也拉着我微笑一下,说:“去吃早餐吧。”

报复

我的确还是高中生,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不能够去报复。
是怎样的事件使我亲历之后仍有余悸,又或是怎样的眼神使我在爆炸的余温后常见常新?我其实自己说不上来的,只有恍惚的印象在脑中浮现,我不愿意提起。
这次周五放学时我的朋友依旧在旁边等我,他们俩倚靠着窗沿和桌角,看着我乱七八糟的桌膛内叹息:“你找卷子要找到那一年啊……”
我这时候仰头告诉他们:“要不然你们先去好了,我弄完来找你们?我要捞面和炸鸡!还有你俩记得请我的奶茶!”
他们才没什么奈何,只是走的时候又报复似的把我桌内的卷子弄更乱,然后笑嘻嘻地走了。
我笑着叹口气,卷子其实就在我包里。
我从另一条楼道往下走,却不巧遇见了学生干部查风纪,周五怎么可能还守风纪,我的头发长长到肩膀还没有皮筋可以扎,学生证没有挂在脖子上,校服外套也没有拉好,大剌剌地敞开露出里面的墨绿色卫衣。所以我转身就逃,边逃边把缠在手腕上的校牌往下摘,但不知谁在挡我去路,我不留神间就快要撞上,但好在及时反应,一弯腰从他正好抬起的胳肢窝下钻过,我跑得飞快,但似乎好像背后的氛围凝滞住了,于是我在上楼梯的转角回头看:学生干部愣在我钻过的那个人面前,不知道说什么好,而那个人,是来我们学校看取景地的王俊凯,我尬了一下,看着王俊凯愣着的脸笑了一笑,然后继续跑。
学校后门口停着我的二手古董车,深灰色,长方形的样子,看起来快要散架,可是我知道它非常结实,结实到上个周末wyg开它出去兜风把人家保险杠撞弯了它也毫发无损。
于是我发动起车来,书包和校服扔到副驾驶,边踩油门边拆从dcy课桌里打劫的棒棒糖,我要往郊区去。
其实警察是我的意外收获,我往城南开的时候遇上了些许堵车,按了很久喇叭也开不怎么动,于是我方向盘狠狠一打往前超车,这时候我看见了那个警察,他比接手案子之前更显的苍老了些,两鬓星星灰白,坐在出租车副驾,被铁栅栏围开,我有一口恶气,这时候疏散了点——他好像被关起来了,我这样想,然后继续开。
因为这台老车没有什么现代系统,所以不必遑论导航,顶死一个手动电台,我凭借记忆来到南郊立交桥下的土坡口,车留在不远处的路边,我站到那片土地上,却丝毫想不起来任何事,阴天的下午,干燥的土地气息,这边太空旷,只远处有几个农人锄地,我回首看向大路,却见那个警察慢慢地从坡上走下来,然后他似乎认出来我的车,又或是起疑心了——我的副驾门没关,这是我拿完包里东西后的懒犯了,自觉不会来看很久,于是没关车门也没拔钥匙但是当下也不敢贸然近去说:“这是我的车!你看什么啊!”
我只能安慰自己,好在车不是什么好车,不值什么钱,书包里也只有一张卷子一本练习册和俩本漫画,横竖不值钱,拿走我还不要写作业。
所以我头也没回往南立交桥下走。
记忆依旧没有回转,但我看见了一处地下的修理间,很奇怪,很少有,然后下一秒那个警察就跟上我了,他拍了拍我胳膊,我猜到是他,但是佯装出一种年幼者的弱气感,满脸茫然地看着他:“叔叔?您怎么到这边来了?”
他依旧缄默沉静,高我一头的身体已经微微佝偻起来,他说:“看见你的车了……你一个人来看,很不安全的。”
我没理这几句,只是指着那地下修理间问他:“他们是在修复现场吗?”
警察沉默地点头,然后领我下去看看。
那修理间的门口是铁栅栏锁住的,但守门人看见他,叫了句“陈队”,就打开了门,他指了指我,说:“幸存的当事人想看看,她不记得究竟发生了什么。”
那个守门人于是就以怜悯的眼光望了我一眼,然后颔首示意可以进去了。
最底下的现场似乎是还在清理,只有下来的那一块亮堂着,两端的清理者穿着黑色的工作服隐没在黑暗与黄土中,我站在光明处望他们,警察立在我身前,我有一种故技重施的冲动,想要将这一切再次埋毙在土壤中,可是我忍住了。
我说:“叔叔,我可以自己看看吗?”
他答应了,然后他的电话响起来,是他另一个一起办案的同事。
我往直白的黑暗里去,工作人员并不关注我的到来,于是我假意在土壁周遭观察,虽然具体记忆我确实没有了,但是以我的习惯来看,引爆器应当还在这里没被找到,很巧,我已经一脚踩到它的残骸,然后我再次确认了这里尚未装设监控,以及,那位陈警官站在视觉死角里,我迅速地装作鞋带散开而蹲下,把那块残骸从疏松的土壤里抠出来塞进鞋内,我往警察那边走,说:“叔叔,我看好了,还是想不起来,我们走吧。”然后是我猛然的一小声呼叫,他惊得放下电话要来扶我,问:“你怎么了?没事吧?”
我拒绝他扶,我说我有点习惯性崴脚,踝关节不稳定,经常这样,他松口气:“那我们走吧。你还能开车吗?要我送你吗?”
这次我没有拒绝,我听见他的同事也要过来一趟,想必快要到了,我希望一些误解,然后让这位警官离开这起事件。
所以在土坡上遇见他同事的时候,我正牵着陈队胳膊往下慢慢走,他脸色怎样我没看,但是我笑着和那位警官打了招呼,他眼睛溜了几圈只剩下一句调侃的话:“老陈挺能哈!”
我也只笑,然后略显尴尬地望一眼陈队,他果不其然的还是冷脸一张,但语气生硬暴露了人不自在:“别胡说。”他低声斥责,却顾及着我。
陈警官送我到了跟朋友约定的地方,我笑着谢谢他,还送了他一颗糖,他只点头,然后就走去坐公交,可到一半又折返回来,他弯下腰贴在我的车窗口:“嗯……要是想不起来,不要勉强自己,想回顾现场的话,给我打电话。然后,注意安全。”
我点头:“谢谢叔叔。”跟他挥手再见。
我看着他坐上公交远去,然后把脚下藏着的残骸拿出来,几根残剩的金属片和铁丝,我不会销毁他们,而是重新把他们修正成饰品,我挂在车钥匙上。我完成这一切,又是一个快乐的高中生,打开车门走进小吃店,我的朋友们正笑着说:“你真是拖拖拉拉!再不来就吃光你的炸鸡!”
第二天中午我回到学校拿另一本书,不巧碰见剧组在拍摄,他们说正缺几个学生群演,问教导主任能不能借几个来凑,我听见了就要逃,却不巧被王俊凯认出,他没有提及我逃风纪检查的事情,只是问我借几根皮筋,我昨天吃完东西回家路上就把头发修短了,又怎会有,教导主任也听到了,又恰巧认识我,就干脆抓我凑数群演,我不情不愿,摸索着手腕上莫须有的皮筋,却真的有两根,算是救命,我把皮筋递给王俊凯就跟老师扯谎:“老师我有补习要上真的不留了!”
于是跑进教室拿了东西就跑,可是那根给出去的皮筋王俊凯似乎并没有用上,我下次在视频中看见受采访的他时,那根素黑的粗皮筋却松松地虚扣在他手腕上。
我把视频关掉了。

不被追究的杀人始终

某年夏日的奥运会举行在中国中纬度近海的城市里。
我是随团的全科医生,借住在奥运村外不远的农户家里,日常就是在奥运医院里值班,和骑着自行车在沿海吹风,可是奥运临结束的日子里,短跑运动员张一琦——我多年不见的友人——在深夜被吊死在奥运村的路灯上,于第二日清晨被发现时已身首异处。
我和他重逢也很偶然,因我并不能关注到每一个运动员,且我平时只坐门诊等待伤员,所以在此之前我尚不知道这已夺冠的体育新星就是我的旧友。但我的办公室有一台老式大电视,会呲雪花,我是那上面看见了他的母亲,前乒乓国手运动员,她对于儿子的参赛相当荣誉骄傲,化了精致的妆容面对着镜头无尽夸耀,我当时是开心骄傲的,但又想起记忆中的张一琦来:他孤僻,还患有轻微的自闭症,因为这样的不参与不交流,大家永远都当他不存在,他最喜欢在树荫下低眉看自己的指甲,那么安静,他是我那时候最喜欢的小朋友。
——可他吊死的路灯旁也有一颗树,他是不是也曾在那里坐着看指甲呢?
我们从前没有什么太特殊的交集,只是因为我不排斥他,所以他相比起别人来更愿意靠近我,于是他妈妈也会爱屋及乌的喜欢我,即便他从小被带去训练,从乒乓练到跳高,练到十一二岁才发现适合做什么,张一琦不反抗,但他并不怎么喜欢,虽然他从没说过,即便他向来不爱说话,但我能感觉到,他不喜欢,运动也好,他妈妈也好。
回到他死去的时候吧。那天晚上我整理完文件从医院里出来,慢慢地往借住的农户自建房走,那时候并不晚,夏日夜晚的七点时候,天边还有烂漫的火烧云,我路过田径场馆,张一琦冲我笑,还叫了我的名字向我走来,我首先没有看清是他,再是他容貌变得更加阳光纯粹,是没有风雨摧折过的生机,不向从前,他总是忧郁着藏在心里。
张一琦看见我是兴奋的,他说,我到这里时就看见你拿着国旗在迎接我们,我觉得好像是你,前两天看了名单才敢确定,我真的好多年没有见到你了……
他的话总有意味不会吐露完全,他从来最怕他母亲解读出来,所以太深刻的意味和感受,他只会组织最不尽意的言语。我不会听不出来的,他的感受,唯独能共情给我,奇异又秘密。
我回答他,你只肯给我写信,可是从北京来信好慢,我收到上个月的,就来不及回你下个月的,再后来,你妈说你要选拔国家队了,请我不要再和你通信。
张一琦的脸色又沉静下来,说实话,他其实不像一个运动员,反倒像个诗人,太抑郁的诗人。
晚风催着烧起的云朵熄灭,又吹着他半长不短头发撩动,有些遮住眼睛,我看着他停在路边,身上白色的队服都显得呆板起来,于是说,你后几场还有比赛吧?比完了我带你去剪头发吧,周末旁边小村有集市,快剪的老师傅手工又好又划算。
他从鼻子里叹息一声,抿起嘴笑着跟上我,应到,好的。
可是我感觉到了,他不高兴,却不是对我不高兴,更有一种压抑着的怒怨,是给旁人的。
他跟着我往奥运村外走,穿着雪白的Polo短袖,又乖又听话,像条跟脚的白色流浪狗,我怎么舍得赶他呢?于是在将近出口时和他坐着看了许久的天、远处的海、乱舞的鸟。
我现如今回想,倘若我狠心赶他早走了呢?他会不会仍旧好端端的,现下正坐在机场等待着归家,等待着下次我们的再见?可是此次的现下,他的收殓师正在头疼,如何为他完整好那具骸骨。
沿海在夏日多少会受到台风的波及,我此刻在集市上某家小摊棚下避雨,摊主是一个我认得但叫不出名字的小女孩子,她带着一堆炸制的小酥团出来卖,小酥团全挤在一口油渍黑熏的小铁板里侧,因风雨吹呼而冷掉微湿,但依旧有余香绕鼻,我缩着身子,头发都湿成小缕,算不得不冷,小酥团又在吸引着我,可我知道,我的手机上没有钱了,更加没有携带现金,于是吞下口水,继续等着雨停。
这时候文淇从背后认出来是我,她看见我的神情,于是捏起一块小酥团给我劝道,这个很好吃的,尝一点?
那个带酥团出来卖的小女孩也站着铁板边仰目看着我,满心满眼的渴望和企盼——她是靠着这个来交开学的学费的,换做平时我必然会帮她买了,但眼下我只能苦笑一下,歉然拒绝,我住家的婶婶为我做了许多,我还没吃呢……
小女孩子缓缓退回棚子的暗部,黑黄的头发在闪电下微显光泽,文淇看了她一眼,也不再说什么,只是问我,这样大的雨,你回去好远,我等下骑车送你。
我应下了。
在风雨消霁时她穿着雨衣,骑着电动车,绕过坎坷的海岸路送我归家,下午四五点的天色暗淡,海鸥在乱叫,有浪狠戾地摔碎在礁石上,可她偶然间和一琦相似的静默,异常地令我心安。
文淇只送我到门口,连水也不喝一口就着急离开,她一离开,我独自转身进到农户的自建房里,大门关上,采光就变得昏暗,堂屋正上供着这户的先祖排位和一尊观音像,靠左侧的墙有一张桌子,摆着婶婶为我新炸的酥团正以纱罩隔开蝇蚊。
我进到南屋里打开电视,雪花呲啦一下爆响,随即是新闻频道,我看张一琦的母亲正对着无数镜头闪光话筒恸哭哀诉——即便她精致的妆容在泪水的冲刷下仍旧一丝不苟,她说着,我相信国家、相信奥委会和世界都会给我一个公道,会让一琦的瞑目……
我眼见她正红色的唇一开一合喋喋不休,我愈发觉得有一股寒气自脚底蔓延上来笼罩住我,一个母亲,借着母亲的身份,为了利益,正向公众散播着谎言。
我其实没能想到张一琦会死,甚至觉得他大呼几声就能引来保安救助,可是第二日我照旧上班去时看到人人手上都拿着一份报纸,白纸黑字的巨幅篇目给了一琦,可这次不再是报道他的夺冠,而是死讯:奥运村内世界冠军被谋杀致身首异处!配图也很大,一琦被打马赛克的头歪斜在瘫软扭曲的身体边,看不清面容脖颈断处暗色的血早已凝固,没有化作一滩;画面左侧是警察们在做记录和探讨,右侧是他的母亲——一群人搀扶、簇拥着她——真切而哀痛地哭泣着。我在这时哑然,说不上是伤心还是悲痛,反而冷静异常地回到办公室,可是那张配图,张一琦死亡现场的配图,像病毒一样死死纠缠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。
当夜九点里我收到短信临时要回去拿整理好的运动员体能数据,即使心下不耐也毫无办法,于是穿上件外套就向奥运村走去。
这次遇到张一琦的时候他已然是换了一件衣服的,深蓝色的队服,吹得半干的头发,他在散步还是什么我并不清楚,但是他看见我依旧开心,问我怎么又回来了,我给他看这些文件,他就点点头,你真的好忙。
他说这话时并不看我,只望着远方邃暗的海,像是在等人,他跟我闲聊,琐碎的、无聊的,到某一场馆附近的桥上时,他忽然说,我没有不回你的信也不觉得你会影响我,是我妈扣住了,我去年底在旧书桌下找到一沓你的回信,我发了脾气,并每一封都写了回信想要寄给你,可是你的信都五六年了,我不敢寄出去。
迟来的回信和迟来的勇气,他藏在夜色里徘徊着说出口,我一点儿也不怪他,说,等你比完赛,冬天的时候我去找你,给你过生日,然后从新一起读信吧!
一琦在这个时候笑起来,轻松的、自在的,充满着希望和活力。可扼杀他的此刻也出现了,是穿着黑衣戴着蒙面的男人,和一琦差不多高甚至于还要高一些,他从一琦背后突然出现,拿着一根蓝色的像弹力绳一样的东西狠狠绞住一琦的咽喉,一琦运动员的体能和反应瞬间显现,一脚就将那个人踹开三四米远,我吓呆了,抱着文件站在原地不知所措,一琦却回头对我喊,快跑!快回家去!
我脑子懵了,盲目地点头然后往家疯跑,到家许久回神过来才想起没有报警,但更忧心一琦,于是给他打了许多电话,却没有人接,只能短信给一琦留言,再打到保安岗拜托巡夜的保安去找找他们也纷纷答应,再想着奥运村里顶不过是赛场上恩怨不分带到场下的地步,不会伤及太甚,如此想着便也能勉强入睡。
后来因着短信及通话记录有警察来找我例循问话,我都一一告知了,只是那个黑衣人的样貌,实在是没有看清而无法提供帮助。
自从一琦死后好些天,比赛都停止了,我不止一次去到他被吊死的地方一看再看,可是反复走来毫无端倪,回到办公室后我才想起那个人勒一琦时没戴手套,而那根弹力就掉在桥边的草堆里。想到这点我急忙拨号给警局,可是我的手在抖,连着三次都拨错了,好不容易才接通却被挂掉,再有两分钟,院领导来敲我的门严厉地说一琦的妈妈在诊室等我。
我调整好表情和语气,尽量想着不要再刺激到她的情感,但是我到门口笑着进去时另一个领导正陪着那位退役的国手,他母亲见我就笑起来,哀伤早就一扫而空,我的强颜欢笑渐渐淡下去变成困惑不解,我叫了句阿姨,便不知道再该如何,反而是她先开口了,语气如儿时同我们说话一样温柔的压抑,说一琦惨,说她惨云云,但意义却是她可以放下了,凶手太扑朔迷离了,这件事影响太坏了。陪同她的警局某领导也帮腔,我却觉正好有那样的证据不妨去找借此捕获凶手,但闻我此言一琦母亲的面色都僵硬了,也不再哭泣,只是与那领导对视一眼,请他先离开,要与我单独说些话,那领导离开,将门带上,于是阿姨的面上换做温柔又谄媚的笑,她轻声细语的,告诉我,我知道你和一琦一直很好,你也是一个好孩子,这件事啊阿姨想开了,一琦命不好,这件事影响也很坏,阿姨年纪大了,不想再操心了,而且你知道吗?国家呀、奥委会呀给阿姨补偿了一亿呢……她接下来说什么我都再没听见,只觉得满脑子嗡嗡作响,寒意料峭地从四面八方裹挟住我,冷汗在脊背上凝出。
我忘记了之后我的回答和那场赛事的结束,但我收到了他母亲寄来的、我与一琦所有的通信和他回我而不敢寄出的信。
我浑噩地忘却时间和新闻,张一琦的死亡也于短短时日之后被人淡去,只是时常还能在电视上看见他的母亲,看不出真假的接受着各类访谈节目对此的回忆——她每次哭得都很真切。
十二月里,我在壁炉边鼓起勇气重新读信,窗外大雪纷飞,我忽然想起,一琦若是还在,他应当过23岁生日了。

重新开始

我迷茫地得知能够离开监狱,但大致的前尘往事已经不记得,只知道能够离开,于是沿着楼梯向下走去,那些途中遇到的人们是新红楼梦中的人物,一个个还是锦衣华服,珠翠璎珞,我到达离开的门口,贾母拉着我的手一起走,在阴雨的操场边与我分开,她落泪了,说,好孩子。
我随意地走,但其实是想要回家,却碰见发小等着接我,还带了我爱吃的零食,她们笑着拿出来一一给我看,我笑得开心,好像那些监狱的事情都没发生过,扭头时看见高大的三角形状广告牌,是王俊凯代言的可口可乐,他本人正坐在那旁边。
我眼睛一下子热起来,整颗心都是酸的,我们十二年没有见了,牢狱十二年,我没有给过他一封信、一个电话。但是我带着赌气似的喊他,他听见,整个人泛起激动的活气来,眨眼里就跑下来找我,往我这边跑,可他没看见我,跑过了,我就有开始着急,忙喊错了错了,他又往回跑,又过了,他这回终于跑对了,我好激动,也冲过去想抱抱,偏偏他就很幼稚,张开手像小飞机一样在我身边绕了一圈,我好笑又好气,就有点恼火,说,你现在不抱我以后也不要抱了,他就笑一下,扑过来抱着我,说我好想你啊,这时候我记起来我为什么从监狱出来,生物科学犯罪,我是不知道内情的从犯,也是无可避免替罪羊。
进去之前我早已想好他对于此事的态度,或沉默或撇清关系,从今往后绝口不提,可他没有,我迟到十二年才了解他,他在我进局子的第二天就发出长文回应,不是工作室、不是官方语言,是他自己的表述解答,附有手写的信,那文章太长,让我记不住,只剩下几句让我永远印象深刻,他说:这个时机着实不对,本有想法早日公布,却因意外不得不在此时开口,但仍想坦诚地告诉大家,我和该事件中的ly的确是恋爱关系,并且有结婚的意向,但此事一出,所有的原计划都要滞后了……我相信她的为人,虽然牵扯其中无法挽回任何结果,但她愿意接受法律责任,我也愿意付出其中的时间代价等她,不论怎样的结局,我都想要等她一起重新开始……
我满心酸涩欢喜,临到他面前只剩下一个笑,由他牵着我带我回家。家里被他打理的井井有条,好像十二年前就是这样未曾变改过,我坐在桌前看他做简单的餐食,再一起平静地吃光,一起牵着手,穿好外套,到楼下散步去。
我们真的有重新开始。

倒流不尽

是八零年代末期的华人移民二代,在旧金山春日的雾气和雨色未尽里,我和大学的朋友唱着通宵的KTV,天色将亮时她们纷纷被男友或是友人搀走,留下我一个未尽兴的独坐在醉意中。我在这时候打给了他。
他想必是从彻夜长光的图书馆来,眼圈微红、发丝蓬乱,背的都是书包,朝气蓬勃的书卷味,他以这样的方式将我从霓虹灯里解救出来。
我俩在灰蒙蒙的清晨往公寓走,路过湾区时看见旅人们急匆匆地赶上灰狗巴士,突然的灵光一闪,我拉着他胳膊说:“咱们要不就去旅行吧?”
其实是撒娇地随口提及,他却答应下来,说:“好呀,那就把蜜月旅行提前吧,学业也先放下……干脆咱们gap掉,明年你再念大四,我也把offer放一边,旅行完回来我们就能办婚礼了。”
我于是在这时迟钝地想起来过去:他是移民第三代的华裔,少年时回过故土,国语粤语都会说,我是二代半路的移民,或者换言之,是黄土地上新生的草木被移种,夹杂在新旧之间无法转换,但高中里遇见他,华人对华人总是很友好的,只是我们更像是crush的一见钟情,所以即便他念书快,跳着走,却总会回头看看磕磕绊绊在路上的我,就这样长到二十来岁,人人都知道我们该在一起,我们也觉得这合该是命定。
在车站买好票后他给父母打电话,拜托了他们为我们去办理休学手续,又转过头来牵着我的手捂着:“你手好冷,怎么不穿厚外套呢?”
我只是笑,沉浸在幻梦一样的爱情里。
灰狗巴士途经峡谷,弯弯绕绕的终点在西雅图,我期盼着路过俄勒冈时能见到海獭,但一到车上时就不由地陷入到困倦里去,睡眠的迷胧中我感到面颊痒痒的,勉力睁眼时见到他微微蜷曲的头发贴在我脸上,呼吸浅浅的,棕色粗呢毛衣显得很温暖的样子,灰色厚外套已经被他脱下来,正罩在我胸前。我搂住他胳膊尽量将两人都藏在外套下,却不得其法,教他以为我睡不安稳,呢喃一样喊了句Louise。
再睁眼就是赤色的岩峡,司机将车停在加油站补给,大家都下车活动一番,我看见一个白人女孩正举着相机拍摄那赤岩,于是我也试着取同样的景来看看,但不知是画幅不对还是焦距不对,我眼里总要窄上一些,同车有年纪相仿的姑娘请我为她与岩壁合照,山谷上的阳光灿烂如洛杉矶,我替她拍完,拉丁女孩的笑比阳光更灿烂,姑娘问我,你需不需要我为你和你的男友也照一张,我看了看身后在买热狗的他,想了一想,应下说了好。
同样红色的岩壁,下午两点炽烈的阳光,晒的我两颊发痛,但是我靠着他,在胶片下被定格于1988.3.21。
车再次启动时我俩都已然睡足,于是谈天,谈到旧照片时他忽然掏出一卷废底片来,我用另一只没放胶带的相机装上,和他凑在一起看,可那女子并非我们所认识的人,是现下的女星,叫做殷桃,她站在香樟浓郁的大道上照的相片,一格又一格,场景逐渐变得熟悉起来——是我小时候生长起来的中国城市,但已叫不上来名字了。
我问这是哪里来的,他笑说这是上回同我在房间阅读时我给的,他管我借走的那本书被我挖空了,放了好些废卷,年份都是70年代的,那时我还在香港,那本书则是繁体的右起始的,唯剩下了三分之一可读的《资治通鉴》。
在这时候巴士抛锚了,公路正好经过某小镇,白人大胡子的司机气得蓝眼睛冒火,痛斥了这可怜巴士车很多fucking words,他连忙捂住我耳朵,说:“这很不好听……也很不该说……”
我用指头勾勾他下巴颏,说:“要不就在这里打止好了,等明日买了火车走,便再不受这臭巴士的气!”
他眼睛眨一眨,又笑起来,拉着我背着包,私奔一样跳下车去。
滞留的这个镇子人很少,天气也像旧金山,昏沉沉的,我同他带着相机在街上拖手散步,下午四时就在意阜吃过晚餐,将入夜时天还较亮,恍惚里总觉得回到了东方国家的南部小城里,我颈上还挂着相机,但手里紧牵着的那点温热好像风一样消失去了,我徒然惶恐地叫他,偏是什么也没有,镇子也像荒掉一样,只风在围绕。
我忙看相机里倒带,本应是赤岩下我同他的照片不见了,变作了他给我瞧的那废卷,殷桃带痣的唇从黑白闪瞬吸饱颜色,玫瑰红,青草绿,天青,我回到旧胶片里去,胳膊上冒出鸡皮疙瘩来,一摸,像是1979的数字样,可是时间又疯狂回卷,我定睛再看时人在一所火烧过又重建了的废学校前,但那样荒芜,半点生气也没,再有一阵风过去,屋子变新了许多,里面塞满了或趴或跑或站的消防员,脸上都还带着烟灰,但门内半点火意都无,他们笑着,谈着,我站在原地里听,也不过家长里短,但再眨眼过去,面前却是火光冲天,哀叫连天。我哑口落泪,怕得不知怎样才好,才将手捂住脸,耳边已不再是断梁嚎叫,惶然里偷眼去瞥,周遭却是港岛上繁忙的早茶厅,伙计正喊“八号桌行街啊!”,而正堂屏风上有一副挂画,黑粉墨色,是荷花,叶片像烟熏过,似水墨更胜水墨。
我想步近去细瞧,脚才伸出,便踏空去,陷坠在一汪深水中不知所措,此刻里一只手将我拉出,湿淋淋一身瘫坐在湖边,面前即是年少时的他——却不大一样,头发留长的,本应整齐束起在头顶,偏为了我凌乱地散贴额面,我眼眶酸的不行,一把抱住他哭泣,但等了好一会儿背后才传来熟悉的抚慰,他开口,不是我熟悉的有点分不出前后鼻音的国语,而是偏北方的沉柔音色:“不要怕……不要怕……”
我收住情绪,低眉入眼的是宽袍大袖,是碧荷莲天接到岸边。我抬头看他,还是一样的俊丽脸庞,我脱口而出的是英文,do not you remember?他忽然就笑了,将我搂得紧紧的,他念了一遍Louise,又念了一遍我的中文名字,他说:“是我,babe是我。”
不记得怎么分开去,只记得再见时我已经明了时空的变化,他和我之间隔了旧社会巨大的鸿沟,以至于见到时即便情深意切,都不能送出眼风一瞥。
他做傀儡般的新君主,我做深闺里默默无闻的未嫁女,走过深宫重重里见到他,问一句“陛下”,他站在屏风后,身边的案几还有位风烛残年的老人,玉带蟒袍。
他换做陌生的语气问:“你可愿意入宫来?”
我借着孤勇一样的委屈和心酸回答爱意,我说:“妾愿意。”
这样的问答本该是婚礼上的,偏在此刻不知时日的混沌朝代里,隔着帘幕,牵动权柄,他借着太多话头问出来,问出来少年情意,你愿意吗?
事情就被定下,我进去见他的次数也越来越多,可每一次,每一次他都是忧愁的,郁郁的,身边的耳朵太多了,他的心事藏在眼睛里,在每一次的百转千回的对视里说爱我。
秋日的时候我接到传召去见他,但从传话者开始便显露出阴谋的气息,我到常见他的宫殿里,从茶盏热气腾腾变成冰冷,从阳光鼎盛坠落西边,我没见到他,见到的是捧来白绫的太监和那个老人,太监垂着头发抖,老人的眼像鹰隼,他很自在地坐下,说:“今日陛下为了封姑娘做皇后娘娘,在朝堂上发了好大的火,老臣觉得,红颜还是薄命的好,所以为娘娘选了这白绫来。”
我回顾周围,却是进退不得,终于被白绫绕上脖颈,空气在口鼻里渐渐稀薄掉时我听见他的声音,说什么听不清,哭什么不知道,只知道那老者启门而出时君主更似牵丝偶人,被困在外,只眼睁睁看我生死不得,看老者随手将性命投之一炬,看千年里我俩始终隔着火海,不得相近。
再一次清醒时我已然是个更坏的处境,不似上一个大小姐那样幸运,时运更是不济,方醒转过来便给人揪着头发吼,那是个中年妇人,珠翠满头的,神情却是恶毒非常:“若非将你定给了某爷,现下非把你乱棍打死不可!尽管要识相些!”
我不能够理解她所说的,只尽力愿活下去见见他是否仍与我同在这个时代,于是伏低做小,终得以知道当时是我上次死后二十年,仍是未名的混沌朝代,但那个哭在火海边的少君已近不惑,高高在上。
虽是如此,但我总要尽力见他一面的。
他来这座府邸留宿时我见识到何为中式的奢靡华贵,连我这等边缘人也受了赏能参宴席。于是加速的时间之后,我们再见面,我提前——在一开始的旧时空里——提前看见了他的将来,隔着伏拜下去的人头背影,看见辉煌的堂上,他还是他,忧郁的,无奈的,孤独的。
饮宴未毕他便离去,据说歇息在东苑里,我使尽了所有的钱财扮作宫娥前去探他,进门去又是院落重重,步步深入去仍旧屏风,烛火摇曳中只见他形单影只独坐着,我望眼四周,内室只他一个,我捧盆放下,本当离去,却立于屏风外候他。此一遭的君王早历经风霜,也知有人踟蹰不肯去,便出声遣我走,我卓然想笑一笑,却掉下眼泪来,我说:“你又是不记得我了吗?”
能孤单的影子便快步近来,他拧着眉看我,仿佛透过一副又一副皮囊要看出熟悉的魂魄来,我泪止不住,很想要牵着他手投入进去撒娇,但还是问:“Don't you remember?”
他这回终于也放心地落下泪来,径自抱住我,压缩掉横亘我们之间的所有时空,他说:“Never forget.”
这夜应是我在混沌里睡的最好的一夜,三更时分秋雨顿下,我同他在被子里谈天,细细抚他眼角细纹,捋他鬓边银丝,他吻了又吻我,他说他在火海外的哭求,说经年的恨怨,说欲忘更深的思念……我们相拥入眠,但越睡去越清明,耳边逐渐传来清晰的哭喊,是他,他在求那老者:“阿叔我错了!我不要她了!请阿叔饶过她!我不娶她了……”
这般声声入耳里我醒来,身边却空无一人,待我收拾好出去,见到那个满头珠翠的妇人正陪笑着在苑门口等我,我见她只剩满心厌烦,蹙眉就要躲走,她却拉住我装作亲热似的:“你是个好心机的,一朝飞黄腾达了便不能忘本……”
我即是一句也听不进,只问她陛下在何处,于是妇人撇过话题,领我去那明堂上。天子坐明堂,见人始终隔着帘幕,他们都道圣容威肃不得直视,又反复令我跪下,但他却使我坐下来,众人又提示我低头不许窥圣,但隔着珠帘之后,我看见他不再忧郁的眼睛,微笑着看着我。
这时候耳边的轰鸣爆起,时空一霎里反复扭转去,他趋步而来搂我,反复地、反复地叫我,我都听见了,却回答不了,是Louise,是loys好多相近的发音,再转成国语,再转成白话,千万句姓名,千万句爱意,我都不再回答。
我们没能去到西雅图,却能够在途径俄勒冈的蜜月旅程中殉情于一场巴士事故。

补档旧梦

跟老师临床,给一个老太太做针灸,左侧上下肢,上肢很顺利,下肢整个旋转翻过去,白骨化,就像在解剖室见到的暴露肌腱骨骼的肢体,完全无法下针,只从踝关节往下的脚面才有了软组织,我扎了个解溪,然后真的无从下手,老太太就骂人了,我的器械盒被吓掉地上,散落一地,一地弯针,捡不起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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