某年夏日的奥运会举行在中国中纬度近海的城市里。
我是随团的全科医生,借住在奥运村外不远的农户家里,日常就是在奥运医院里值班,和骑着自行车在沿海吹风,可是奥运临结束的日子里,短跑运动员张一琦——我多年不见的友人——在深夜被吊死在奥运村的路灯上,于第二日清晨被发现时已身首异处。
我和他重逢也很偶然,因我并不能关注到每一个运动员,且我平时只坐门诊等待伤员,所以在此之前我尚不知道这已夺冠的体育新星就是我的旧友。但我的办公室有一台老式大电视,会呲雪花,我是那上面看见了他的母亲,前乒乓国手运动员,她对于儿子的参赛相当荣誉骄傲,化了精致的妆容面对着镜头无尽夸耀,我当时是开心骄傲的,但又想起记忆中的张一琦来:他孤僻,还患有轻微的自闭症,因为这样的不参与不交流,大家永远都当他不存在,他最喜欢在树荫下低眉看自己的指甲,那么安静,他是我那时候最喜欢的小朋友。
——可他吊死的路灯旁也有一颗树,他是不是也曾在那里坐着看指甲呢?
我们从前没有什么太特殊的交集,只是因为我不排斥他,所以他相比起别人来更愿意靠近我,于是他妈妈也会爱屋及乌的喜欢我,即便他从小被带去训练,从乒乓练到跳高,练到十一二岁才发现适合做什么,张一琦不反抗,但他并不怎么喜欢,虽然他从没说过,即便他向来不爱说话,但我能感觉到,他不喜欢,运动也好,他妈妈也好。
回到他死去的时候吧。那天晚上我整理完文件从医院里出来,慢慢地往借住的农户自建房走,那时候并不晚,夏日夜晚的七点时候,天边还有烂漫的火烧云,我路过田径场馆,张一琦冲我笑,还叫了我的名字向我走来,我首先没有看清是他,再是他容貌变得更加阳光纯粹,是没有风雨摧折过的生机,不向从前,他总是忧郁着藏在心里。
张一琦看见我是兴奋的,他说,我到这里时就看见你拿着国旗在迎接我们,我觉得好像是你,前两天看了名单才敢确定,我真的好多年没有见到你了……
他的话总有意味不会吐露完全,他从来最怕他母亲解读出来,所以太深刻的意味和感受,他只会组织最不尽意的言语。我不会听不出来的,他的感受,唯独能共情给我,奇异又秘密。
我回答他,你只肯给我写信,可是从北京来信好慢,我收到上个月的,就来不及回你下个月的,再后来,你妈说你要选拔国家队了,请我不要再和你通信。
张一琦的脸色又沉静下来,说实话,他其实不像一个运动员,反倒像个诗人,太抑郁的诗人。
晚风催着烧起的云朵熄灭,又吹着他半长不短头发撩动,有些遮住眼睛,我看着他停在路边,身上白色的队服都显得呆板起来,于是说,你后几场还有比赛吧?比完了我带你去剪头发吧,周末旁边小村有集市,快剪的老师傅手工又好又划算。
他从鼻子里叹息一声,抿起嘴笑着跟上我,应到,好的。
可是我感觉到了,他不高兴,却不是对我不高兴,更有一种压抑着的怒怨,是给旁人的。
他跟着我往奥运村外走,穿着雪白的Polo短袖,又乖又听话,像条跟脚的白色流浪狗,我怎么舍得赶他呢?于是在将近出口时和他坐着看了许久的天、远处的海、乱舞的鸟。
我现如今回想,倘若我狠心赶他早走了呢?他会不会仍旧好端端的,现下正坐在机场等待着归家,等待着下次我们的再见?可是此次的现下,他的收殓师正在头疼,如何为他完整好那具骸骨。
沿海在夏日多少会受到台风的波及,我此刻在集市上某家小摊棚下避雨,摊主是一个我认得但叫不出名字的小女孩子,她带着一堆炸制的小酥团出来卖,小酥团全挤在一口油渍黑熏的小铁板里侧,因风雨吹呼而冷掉微湿,但依旧有余香绕鼻,我缩着身子,头发都湿成小缕,算不得不冷,小酥团又在吸引着我,可我知道,我的手机上没有钱了,更加没有携带现金,于是吞下口水,继续等着雨停。
这时候文淇从背后认出来是我,她看见我的神情,于是捏起一块小酥团给我劝道,这个很好吃的,尝一点?
那个带酥团出来卖的小女孩也站着铁板边仰目看着我,满心满眼的渴望和企盼——她是靠着这个来交开学的学费的,换做平时我必然会帮她买了,但眼下我只能苦笑一下,歉然拒绝,我住家的婶婶为我做了许多,我还没吃呢……
小女孩子缓缓退回棚子的暗部,黑黄的头发在闪电下微显光泽,文淇看了她一眼,也不再说什么,只是问我,这样大的雨,你回去好远,我等下骑车送你。
我应下了。
在风雨消霁时她穿着雨衣,骑着电动车,绕过坎坷的海岸路送我归家,下午四五点的天色暗淡,海鸥在乱叫,有浪狠戾地摔碎在礁石上,可她偶然间和一琦相似的静默,异常地令我心安。
文淇只送我到门口,连水也不喝一口就着急离开,她一离开,我独自转身进到农户的自建房里,大门关上,采光就变得昏暗,堂屋正上供着这户的先祖排位和一尊观音像,靠左侧的墙有一张桌子,摆着婶婶为我新炸的酥团正以纱罩隔开蝇蚊。
我进到南屋里打开电视,雪花呲啦一下爆响,随即是新闻频道,我看张一琦的母亲正对着无数镜头闪光话筒恸哭哀诉——即便她精致的妆容在泪水的冲刷下仍旧一丝不苟,她说着,我相信国家、相信奥委会和世界都会给我一个公道,会让一琦的瞑目……
我眼见她正红色的唇一开一合喋喋不休,我愈发觉得有一股寒气自脚底蔓延上来笼罩住我,一个母亲,借着母亲的身份,为了利益,正向公众散播着谎言。
我其实没能想到张一琦会死,甚至觉得他大呼几声就能引来保安救助,可是第二日我照旧上班去时看到人人手上都拿着一份报纸,白纸黑字的巨幅篇目给了一琦,可这次不再是报道他的夺冠,而是死讯:奥运村内世界冠军被谋杀致身首异处!配图也很大,一琦被打马赛克的头歪斜在瘫软扭曲的身体边,看不清面容脖颈断处暗色的血早已凝固,没有化作一滩;画面左侧是警察们在做记录和探讨,右侧是他的母亲——一群人搀扶、簇拥着她——真切而哀痛地哭泣着。我在这时哑然,说不上是伤心还是悲痛,反而冷静异常地回到办公室,可是那张配图,张一琦死亡现场的配图,像病毒一样死死纠缠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。
当夜九点里我收到短信临时要回去拿整理好的运动员体能数据,即使心下不耐也毫无办法,于是穿上件外套就向奥运村走去。
这次遇到张一琦的时候他已然是换了一件衣服的,深蓝色的队服,吹得半干的头发,他在散步还是什么我并不清楚,但是他看见我依旧开心,问我怎么又回来了,我给他看这些文件,他就点点头,你真的好忙。
他说这话时并不看我,只望着远方邃暗的海,像是在等人,他跟我闲聊,琐碎的、无聊的,到某一场馆附近的桥上时,他忽然说,我没有不回你的信也不觉得你会影响我,是我妈扣住了,我去年底在旧书桌下找到一沓你的回信,我发了脾气,并每一封都写了回信想要寄给你,可是你的信都五六年了,我不敢寄出去。
迟来的回信和迟来的勇气,他藏在夜色里徘徊着说出口,我一点儿也不怪他,说,等你比完赛,冬天的时候我去找你,给你过生日,然后从新一起读信吧!
一琦在这个时候笑起来,轻松的、自在的,充满着希望和活力。可扼杀他的此刻也出现了,是穿着黑衣戴着蒙面的男人,和一琦差不多高甚至于还要高一些,他从一琦背后突然出现,拿着一根蓝色的像弹力绳一样的东西狠狠绞住一琦的咽喉,一琦运动员的体能和反应瞬间显现,一脚就将那个人踹开三四米远,我吓呆了,抱着文件站在原地不知所措,一琦却回头对我喊,快跑!快回家去!
我脑子懵了,盲目地点头然后往家疯跑,到家许久回神过来才想起没有报警,但更忧心一琦,于是给他打了许多电话,却没有人接,只能短信给一琦留言,再打到保安岗拜托巡夜的保安去找找他们也纷纷答应,再想着奥运村里顶不过是赛场上恩怨不分带到场下的地步,不会伤及太甚,如此想着便也能勉强入睡。
后来因着短信及通话记录有警察来找我例循问话,我都一一告知了,只是那个黑衣人的样貌,实在是没有看清而无法提供帮助。
自从一琦死后好些天,比赛都停止了,我不止一次去到他被吊死的地方一看再看,可是反复走来毫无端倪,回到办公室后我才想起那个人勒一琦时没戴手套,而那根弹力就掉在桥边的草堆里。想到这点我急忙拨号给警局,可是我的手在抖,连着三次都拨错了,好不容易才接通却被挂掉,再有两分钟,院领导来敲我的门严厉地说一琦的妈妈在诊室等我。
我调整好表情和语气,尽量想着不要再刺激到她的情感,但是我到门口笑着进去时另一个领导正陪着那位退役的国手,他母亲见我就笑起来,哀伤早就一扫而空,我的强颜欢笑渐渐淡下去变成困惑不解,我叫了句阿姨,便不知道再该如何,反而是她先开口了,语气如儿时同我们说话一样温柔的压抑,说一琦惨,说她惨云云,但意义却是她可以放下了,凶手太扑朔迷离了,这件事影响太坏了。陪同她的警局某领导也帮腔,我却觉正好有那样的证据不妨去找借此捕获凶手,但闻我此言一琦母亲的面色都僵硬了,也不再哭泣,只是与那领导对视一眼,请他先离开,要与我单独说些话,那领导离开,将门带上,于是阿姨的面上换做温柔又谄媚的笑,她轻声细语的,告诉我,我知道你和一琦一直很好,你也是一个好孩子,这件事啊阿姨想开了,一琦命不好,这件事影响也很坏,阿姨年纪大了,不想再操心了,而且你知道吗?国家呀、奥委会呀给阿姨补偿了一亿呢……她接下来说什么我都再没听见,只觉得满脑子嗡嗡作响,寒意料峭地从四面八方裹挟住我,冷汗在脊背上凝出。
我忘记了之后我的回答和那场赛事的结束,但我收到了他母亲寄来的、我与一琦所有的通信和他回我而不敢寄出的信。
我浑噩地忘却时间和新闻,张一琦的死亡也于短短时日之后被人淡去,只是时常还能在电视上看见他的母亲,看不出真假的接受着各类访谈节目对此的回忆——她每次哭得都很真切。
十二月里,我在壁炉边鼓起勇气重新读信,窗外大雪纷飞,我忽然想起,一琦若是还在,他应当过23岁生日了。